来源: 作者:尹丽川 2003-02-01
——有的人做音乐是在做人,有的人做音乐是在做科学家,有的人做音乐是为了革命,有的人做音乐是在做诗人,有的人做音乐是在做暴徒,有的人做音乐是在做小偷,有的人做音乐是为了卖身……
——我相信音乐不是自私的,我做音乐是为了我们一起幸福……
我相信小河可以在任何环境中生存,并伺机谋取欢乐,并与他人分享。现在他置身于酒吧演唱面对红男绿女,如同他少年时代躺在山坡上放羊面对悠悠天地,一般地从容、投入、愉快,又带来一种隐隐的不安和不和谐——他融入环境乃是为了创造新的环境,他假装为环境所感其实蓄谋感染他人。他的独立的实验性,不仅体现为出其不意的原创音乐,更在于他的演唱方式和表演激情,声嘶力竭的释放或缠绵妖媚的蛊惑。让我们拂袖而去或者快乐至死。
而酒吧演出对于为生计迫的歌手,通常只是一项机械的苦差;端坐在座位上的酒客们也不打算在音乐上多要求些什么。他们一味喝酒、搜肠刮肚地聊天,拼命制造融洽气氛证明消费能力,如果谈恋爱就点首酸甜情歌,如果同学聚会就点首光阴的故事。他们并不偶尔的颐指气使的口气往往还会中止一些脆弱歌手的酒吧生涯,尤其是那些身兼摇滚乐队主唱的歌手——那些搞艺术的。
可小河是我所见的最爱搞并会搞艺术的几个人之一。这个狂热的艺术实验分子,像顾城一样戴着帽子,像山羊一样留着胡子,像女巫一样鬼魅,像康巴汉子一样热情,像朋克一样把税务局的招牌挂在耳朵上,像孩子一样对新鲜事物保持尝试的勇气和好奇心,同时像爱好独立思考的人那样,时刻警惕并反省及怀疑自身。说了这一堆“像”字,是因为他如今已修炼成珍奇的“四不像”。你以为他很艺术他浮夸,他却表现出工人农民的质朴;你以为他很朴素他冷静,他却突然煽情得让人们去哭。
这世上有一种人总是跟别人认真,跟周遭的环境认真,露出一付不兼容的模样,他们可以去做政客或蹩脚艺术家。还有一种人比如小河,总是跟自己认真,这样的人可以去做艺术家、商人、劳模或失败的政客。我从未听小河抱怨过什么,相反,他在他艰难的生活中学会赞美、惊喜、发现。
第一次看见小河,他处身于一个俗不可耐的酒吧现场,抱一把箱琴,为没头脑和不高兴的大哥大姐们唱罗大佑。这样一份差事每个会弹吉他五音稍全的小伙子都可以做,甚至唱得声情并茂,换取些许感动和时效性的掌声。而小河的声情并茂不是为了取悦、效仿,而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和技术性的策略。他表演。认真之极地表演。他能把一首歌变为一出独幕音乐剧。他自己支配情感的比例,做戏的成分,无意识解构了流行,下意识打击了廉价。
在这浮华人世,谎言与面子并重,真诚约等于虚假,表演反而有助于我们接近真相——表演是诚实者的武器,表现是这个实验分子的阴险绝招。
他唱罗大佑可以把你唱回青春岁月;可你错了,他根本没唱罗大佑,他用罗大佑来唱自己唱我们。
我也错了。事实上我第一次见到小河,地点是在著名的CD咖啡,他的身份是另类乐队“美好药店”的主唱。他和他的同伙们穿着病号服戴着口罩和红色高帽,唱一些奇奇怪怪的歌,把一些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搬上舞台,吊瓶、椅子、针管。小河弹电箱琴,演出开始了。先是很华丽的布鲁斯,然后……你以为他们玩爵士,他们就摇滚,你以为他们摇滚,他们就玩流行……忽然间歌声又伤感起来,音乐在缓慢地抒情,渐渐趋于滞重,悲剧正要诞生……之后不经意间,轻喜剧登场,打破了水罐,稀里哗啦地开始吵闹开始欢快,似乎刚才听到的沉痛只是一场骗局。
这就是提供去往天堂所需药品的“美好药店”。用另类这个词形容它只是把它庸俗化的必要手段。它演奏各种感情,绽放五颜六色的悲欢与爱。它以来之不易的“打动人心”为目的,以混乱音乐元素视听为己任。
CD咖啡并非我所钟爱的现场,它中规中距恰如其名,充斥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西化的暧昧,中方艺术名流和外国白领。当然还有许许多多漂亮但不爱音乐的女人。虽然小河及其同伙的音乐中有不少爵士成分,但CD咖啡也许更欢迎保守的爵士,那种基本以名流炫技名牌音色为招牌的东西。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说到“河”,西北乐队“野孩子”开的酒吧,一个小而温暖之地,也是小河每周一次的演出现场。“小河在河”是一个不坏的题目,已被我偷写成一首诗。在“河”我们感觉“回到”和“出发”,这既是一个老地方,又是一个流动之处。可以放松而漫不经心地期待一些精彩,风情的即兴,失散的老友,遥远的情歌,便宜的啤酒,一触即发的爱恋。在门口和着鼓声跳舞的意大利女孩同时在卖自制的首饰,绳子和金属交结起来的亮晶晶的图案。
郭龙打起他善良多情的手鼓,小河抱起他敏感的箱琴。对于小河,不插电不是一种方式,而是一种美学甚至哲学。早在1998年,这个23岁的年轻人电琴技术大为精进之时,忽然坚决地卖掉了电吉他,改弹箱琴。他开始摒弃效果器无所不能的音色和电琴华丽外露的技巧,而追求简单的形式和能量的内压,将注意力集中于音乐本身的旋律和节奏、歌词还有他非常注重的演唱方式。这一努力成就了虽然怪诞却令你感动的“美好药店”,成就了让我们惊奇的“河”酒吧的小河。尝试各种形式是聪明,懂得放弃形式是智慧。
小河在“河”的现场是自由的现场。没有硬性规定的曲目、演出时间和合作伙伴,台下有谁激动了可以上台,从郭龙手中借来手鼓,也可以呆在台下,掏出口琴吹。我不打算具体描述小河的演出现场,他的音乐的丰富而善变的指向性,他的诗化的歌词。这些应该去听CD、去看现场。我只想强调小河的观念,他的实验性在于他的音乐观念:互相得到、互相解放的观念。他将演出视为一场“修炼”,一次对自身的挑战。既然拥有了演出的自由也就拥有了某种权力,他既不想滥用这种权力,又要尽可能地保留自我发挥的余地。他需要即时处理和台下人的关系,爱他们或者不爱他们,不停地和自己争斗。台下的人也在选择态度,弹性的张力在表现者与观看者之间蔓延。而每种选择都会产生不一样的后果。最好的后果是结成同谋,台下的人感受到音乐和它所呈现的自由,感受到演出者的内心,并因此激发出他们自身的享受音乐的快乐,自然而然地将情绪反馈到台上,建构同一的空间。交流和感应将每个人的小自由汇总为集体的大自由,那就是美好的时刻。
每一首歌,哪怕是排练过千百遍的,在台上依然是即兴之作——即兴是出于心意相通的兴致。这就是现场的最大魅力:一种互相给予、互相支撑、相互友爱、一起歌唱的变幻中的氛围。随时准备交出你的眼泪与欢笑、记忆与良心,朋友与陌生人,让我们相亲相爱。
因了音乐的缘故,让我们一起幸福。